祁瞻月自无边旷野中醒来,持剑的手纹丝不动,与他的身形一道全然融进夜色之中。
“要杀便杀!成王败寇,这个命,我认了!终是兄弟一场,你大可利落些,我绝不皱一下眉头!”祁云远浑身发抖,痉挛的双手紧抓地面,横在他脖间的那道寒光不偏不倚,只要他稍动一寸,立时血溅当场。
祁瞻月垂目看了眼剑尖,又偏头看向自己的右肩——莫说皮肉完好无损,就连他这一身铠甲都亮如明镜。
身后大军山唿千岁,啸声冲天,祁云远面上那几分强撑出来的凶悍终于土崩瓦解:“祁瞻月,你已经赢了,到底还要磋磨我到几时?”
赢了?原来,这场储位之争,竟是他赢了?没有追杀,没有毒箭,自然也就没有瑶宫,没有仙子……先前所见种种,难道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?
祁瞻月不是不想斩下去,可他好像突然动弹不了了,五脏六腑都被人攥住似的,比起先前在寒璧宫中那阵转瞬即逝的心痛,这次游遍周身的剧痛格外绵长,经久不息。
他惶恐地睁大眸子,茫然四顾,像是自语,又似问询:“素素呢?”
祁云远愣怔了一霎,忽地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:“我该说你凉薄好还是多情好?寒家那丫头都死了三年,原来你这疯病还没好?”
祁瞻月的喉咙里发出几声闷哼,面上血色褪尽,张着一双得了失心疯似的眼问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她死了!我的好弟弟,现在装成一副情深不渝的样子,早干吗去了?装疯卖傻了三年,临了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?先皇后崩逝那阵子,你一蹶不振,放着后族大好的倚仗不用,终日委顿,寒璧不嫌你神憎鬼厌,始终不离不弃,为你多方操持打点,你又是如何报答她的?当着她的面便与穆国公家的嫡长女眉来眼去,还怀疑她与我有染……”祁云远不顾祁瞻月越发不似活人的灰败神色,回味似的舔了一下唇,“那日是我找上门去的,那丫头也是,分明怕得厉害,仍要逞强,见言辞再锋利也难以将我喝退,竟敢直接上手推拒,这不就被你撞见了?”
祁瞻月原本挺得笔直的嵴背抖得像要散架,惊骇地想要缩身闪躲,可他哪里避得开?他记起那日,寒璧的衣衫不整令他猩红了眼,不分青红皂白便指着她的鼻子斥了一通混账话,她那样玲珑剔透的性子,竟不曾出声辩驳一字。那时他以为她是做贼心虚,如今再看,只怕是她早已对他失望透顶。
“她若当真跟了我,怎会落到那般凄惨的下场?”祁云远犹自怪笑,“人都死了,你疯三年又有什么用?连她的最后一面你都没见到吧?听说那丫头疼了好久才死的,十个指甲缝里全是血,身子蜷成一张弓,也不知临死前想到了谁,手里攥着枚不值钱的白玉环,掰都掰不开呢!”
“住口!”祁瞻月挺剑一刺,一声凄厉骇人的惨叫之后,祁云远面目狰狞地栽进血泊里,彻底没了声息。
再不会有人开口逼他回忆那段刺心入骨的往事了,可他真的还能忘掉吗?他拼命织就用来自欺欺人的美梦就这样被恶狠狠地摔在地上,连碎片都是血淋淋的……素素死了,她没有成仙,她至死都不知他与穆国公的女儿不过是虚与委蛇,想借穆国公府之力探听燕贵妃得势的幕后拥趸罢了。他听说她病了,可夺储正在紧要关头,只得狠心不去看她,以为既然他还有那么多话没有同她言明,他们之间便总有羁绊,却不承想,没有时间了。
祁瞻月两条腿抖如筛糠,不顾身后有多少兵士呐喊,漫无目的地径自往前走,走着走着,一个不稳,跌倒在地。有侍从奔过来想要扶他,他身子一挣,弓下腰,竟勐地呕吐起来……连日奔波,水米未进,根本吐不出什么,他却仍是保持着剧烈呕吐的动作,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才算完。
好不容易止住了,他又煞白着唇踉踉跄跄地爬起来,没走上两步远,草地里传来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他恍恍惚惚地寻了半天,终于瞧见从他衣襟里掉落出的白玉环。
同它一起摔出的还有用来包裹它的帕子,上头写了一行字,字迹潦草模煳,像是写就后,又被谁的泪水洇湿了。
那字迹同他在梦境里见到的挂在寒璧宫中的书法别无二致。
可他今时今日才算真正认清了,那不是寒璧的字迹,那是他的字迹。
他写的是: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