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年之于她,不过是闭眼睁眼之间。
檀木窗下夜色凉,她听到那个蹲在墙角的孩子发出轻轻啜泣声。他那样瘦,肩膀微微地颤抖,眼里却是与悲伤相反的倔犟。她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,看到他这个样子。扶淇的心里像是被揪了一下,很不好受。
孩子便是叶家三公子,叶辰轩。
叶老爷在朝中做官,是个顶刻板严厉的人。膝下三子,只有小儿子叶辰轩贪玩不好学,还时常冒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。教书的夫子碍于叶家的权势,拎着戒尺想打又不敢打。
“多读点书呀!”
叶辰轩头点得像捣蒜,献宝一样捧出一书:“先生先生,这就是我最喜欢的书呀。”那是一本泛黄的《山海经》,显然被人仔细翻看了无数遍。
夫子鼻子一歪,戒尺一拍,斥道:“荒谬!无稽之谈!”
叶辰轩缩了缩脖子。那一天起他知道了《山海经》是士子不屑的怪谈,不能修身齐家更不能治国平天下。
可他就是喜欢,哪怕被夫子鄙夷。
灯影昏黄,扶淇不由自主地走过去,想要摸摸那孩子的头。叶辰轩却突然扬头,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去。他的眼里没有害怕的神情,只有惊诧和……开心。
“你……看得到我?”扶淇愣住了。
“嗯!”叶辰轩擦了擦眼泪,竟然笑了,“你是从这书里走出来的,对吗?”
对。
扶淇的容身之所就是那本《山海经》。她常常从书里跑出来溜达,从来没有人类能看得见她。可叶辰轩是这么多年以来的例外。
扶淇问他为什么哭,他嘴角一撇,眼角又红了。
“大哥升了官,二哥被举进了国子监,爹很欣慰……又在筵席上说只有我不成器……他和大娘的冷眼……”
扶淇心一酸,想要抱抱他,却一下子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。
感觉到她没有实体,叶辰轩抽了抽鼻子。扶淇问:“你不害怕吗?”
他摇摇头:“我觉得你熟悉,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样。”
扶淇一只手徒然地往他肩上一拍:“来吧!给我念一段《山海经》。”
往后,扶淇夜夜都来陪伴他。跟他聊自己千年以来的经历,听他说自己稀奇古怪的想法,听他念《山海经》,那些远古的奇闻异事——
昏黄的油灯下,他的心飞过了高墙,飞去了很远的地方。那里,金色的三足鸟背着太阳,从东头的扶桑一直跑到西边的若木,昆仑山的西王母又开了蟠桃盛会,独角兽在湘水边走来走去,西南的密林雪山里有小人国在驻足……
孩子长成了小小的少年,而她仍是初见时的模样。
渐渐地,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温柔,暖暖的,像蒙上了水雾。
“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得到你?”他这样问过,是疑惑又是欢喜。
她笑:“可能你跟我有缘吧!”
他欢喜之余,眼神却是一黯:“可我总觉得不安。我触碰不到你,好像你随时会消失。扶淇,你会消失吗?”
扶淇一愣,半晌才道:“等到有一天,你不再相信《山海经》的传说了,你就看不见我了。到那个时候,你也不会记得我了。”
他一听,顿时急了,信誓旦旦地摇头:“我才不会变得跟那些老头子一样,更不会、不会忘记你的!”
不会忘记你的!
那话犹在耳畔,转眼一语成谶,物是人非。
叶辰轩与那唤名秦依依的女子携手远去,留下空旷的书斋。秋风入帘,满室书香。七年前的同一扇檀木窗下,她看见那书籍一排排,一架架,全部都是经学道统,独不见那《山海经》了。
她孤独地站了许久,终于埋下头去,哭出声来。